柳营: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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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6年,我8岁,上小学1年级。
学校就在家后面的小巷子里,小巷叫饮马井巷。是狭长的由青石板铺成的小巷,一侧是低矮的商铺,另一侧是座很大的旧庙,庙的正门已被封死,在左侧开了间小门,正对着饮马井巷,从那门进去,便是上城区的小学校,学校就在庙里。
没上学前,我经常去饮马井巷帮家里买酱醋和小菜包子,每次经过校门口,总会好奇地往里瞧上几眼,可什么都瞧不见,因为正对着那门的,是一排画了松树的大屏风,屏风挡住了里面的一切,也挡住了小巷里散发出的喧闹杂乱。因有大屏风隔着,庙里边那看不见的学校对我来说有些神秘,但因为胆怯,我从没敢进去。可它总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,使我每次经过校门口时,都会不明不白地紧张起来。
有一天,还是忍不住怯怯地进去了。小心地跨过门槛,脚底有光滑的感觉,觉得好奇,低头去看,发现地上铺着一块很大的石头,水黄色的,油亮发光。踩过黄石头,绕过正对着门的大屏风,穿过一排幽暗的长走廊,似乎过了很久,才到了走廊尽头,尽头处有一块开阔的空地,知道是学校的操场,操场对面,又是一排房子,门上贴了字,知道那 46 32642 46 15262 0 0 3399 0 0:00:09 0:00:04 0:00:05 3399学校的教室。也不敢四处乱转,就站在那块空地上,用眼睛四处瞧瞧,心里怕怕的。是放假的日子,学校里看不见人影,很安静,有浓烈的蝉声从庙外传来,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,身体觉得发冷,不愿久留,由原路快速小跑着返回。要出校门时,又踩在门槛下那块油亮发光的石头上,忍不住蹲下身去,用手轻轻地摸了摸,有入骨的凉意刀片一样快速划过手臂 ,惊了一下,跳起来,跨过学校的门槛,闯到巷里。
巷外的喧闹声、刺眼的光亮、世俗杂碎的气息扑面而来,让人有些恍惚。一下子就钻进学校对面一家常去看连环画的旧书店里,书店的王爷爷见我脸色发白,舀了碗冷水递过来,捧起碗,一气喝下,有了活过来的感觉。于是出了小巷,到离家门口不远的十五路公交车站等下班回家的母亲,她早上出门前曾答应要带新书包给我。
第二天,便是开学的日子,我背上书包再次跨进学校的门槛,踏过那块光滑的石头,进到庙里,找学校的老师报到去了。
是个女老师,四十岁左右的样子,寡言,瘦,戴眼睛,白皮肤,穿白短袖,黑裤子,长发编成两条辫子,笑起来时,有慈善,但那慈善中含了一层冷清的气味,不笑时,便全剩下寡淡的表情了,与庙中某些角落里的气氛有些相似。八岁的我长得极讨人爱,偶尔会在下课时的操场上遇到从办公室出来的她,只要遇上,她都会走过来摸摸我的圆脑袋,笑嘻嘻地说:“真好啊,真好啊。”
她及少对其他同学有如此亲切的举动,我知道自己讨她喜欢,但不知为什么,我总是怕她。她和母亲、和我所有认识的婶婶阿姨们都不太一样,她和她们之间是有区别的,但我不知道这区别究竟在哪里。
吃过晚饭后的傍晚,也经常会在街上看到她,手里拿把白色的纸折扇,已经洗过澡了,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,穿一条蓝裙子,府绸的料子,穿在清瘦的身子上,与她脚步一样,软软的。她总是往西湖边去,我知道,她是去散步。
母亲说,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优雅的女人。母亲还告诉我,女老师就住在离我们家很近的一条小巷里,在庙的另一侧,一个人住;她以前画油画,不知怎地就去小学当了老师;她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,从哪里来,却说不准,听那口音,不是本地人;她已经五十多岁了,但看起来显然要比实际年龄小好多;她能说流利的英文歌,一个人走路、做菜、洗衣时常会叽叽咕咕地哼几句。这些全都是断断续续听母亲说的,母亲也是听别人说的……
有了这样那样的流言,更加觉得她与别人是不一样的,她身上有些很特别的东西,因为特别,让我觉得她很遥远,遥远的有些阴冷,就如她不笑时脸上的表情,以及眼镜后那散淡渺然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神。
只要在街上碰到她,她一般都会远远地叫我的名字,那声音与在学校里上课时的声音不一样,听得人心里软软的、甜腻腻的,我很不习惯她这样叫我,除了她从没人用那样的声音叫过我的名字。我会站住,等着她走过来摸摸我的圆脑袋,等她笑嘻嘻地说:“真好啊,真好啊!”而每次等她走近时,我就会紧张,心跳加快,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害羞、脸滚烫烫的。我一方面害怕她,一方面却又渴望与她靠近……
很快就秋天了。有天早上起来感觉不太舒服,并没在意,依旧去了学校,上数学课时,头痛的厉害,女老师喋喋不休地说着话,我的头像被重重地击打着,阳光晒进教室的墙上,老师的脸上,最后向我射过来,耀眼的光芒逼迫我,我感觉到一百团火焰在燃烧,实在撑不住了,身子往下倒去,所有的一切都离我好遥远。
能够感觉到她将我抱起,能听到她的杂乱无章脚步声……醒来时,自己已在医院里,手臂上插了细软的管子。我被她抱在怀里,听她一声声地道:“买白比,买白比,买白比……”我当时不懂“买白比”是什么意思,只是那声音听着无比轻柔细腻,千呼百唤,含了不安和焦虑。她用嘴唇轻吻我的脸颊,左边亲亲,右边亲亲,柔软潮湿的嘴唇落在脸颊上,弄得人痒痒的,极其难受,因为母亲从来没有这样亲吻过我,这让我很别扭。不过母亲粗重的声音很快就在走廊那头传了过来……
这之后,我在学校里老躲着她,在街头远远地避着她。她似乎知道了似的,再也没抚摸过我的圆脑袋,也不再没笑嘻嘻地对我说:“真好啊,真好啊!”
没过多久,冬天快来的时候,她从学校里消失了。被隔离审查了。关于她的传说变得更加离奇,那样的离奇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。直到那时,我才发现,周围的一切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,到处都乱糟糟、闹哄哄的。
学校还是要去的,课似乎已经不需要上了。我开始疯了似的玩,人也变野了。有一段时间里,那个被清除出学校的女老师差不多快被我忘了。可是,那天晚上,我又看到了她,在西湖边的树底下。
那时候的晚上,经常有恋爱中的男女选择在西湖边的树底下见面,也没什么灯,黑乎乎的,谁也看不见谁,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。我和几个喜欢恶作剧的同学在夜快来临前各自找一棵大树爬上去,然后坐在树上兴奋地等待夜幕的到来,守株待兔似地等候那些来树下牵手拥抱的男女,待他们忘情的时候,我们便掏出自己的小鸡鸡,将憋了很久的尿液朝他们头上淋去,看他们落荒而逃的狠狈样,疯狂地大笑。那天,伙伴们从树上爬下来,各自回家。就在西湖边靠涌金门附近的小路上,我看到不远的树林里有星火闪动,疑如传说中的鬼火。刚才玩疯了的野性中的胆气还在,就壮着胆,我轻手轻脚地往火光靠过去。快走近时发现,原是有人靠在树底下抽烟,低着头,分不清男女。已经初冬,虽没到打霜的时候,但已有寒意,夜迟,抽烟人许是心有烦事,不然不会独自躲在此处解闷。不过那时乱乱的,见什么事也不觉得怪,我站在离树不远的地方看了看,准备转身离去。刚想转身时,那抽烟人抬起头来,将手里的烟送进嘴里,烟火被抽亮的片刻,我看见了她的脸,一张冷清清的脸,苍白得发绿的皮肤,凌乱的头发,被烟火照得吓人。我条件反射似地惊叫了声:“老师”。我的声音同样也吓着她了,只见她猛地朝我这边看过来,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那张瘦削冷清的脸一下子变了形,眼神依旧寒气逼人,深不可测。当她发现是我后,转过头去,快速将烟头摁灭,起身离开。她一句都没说。我呆在原地,直到她消失在小树林的另一边,才回过神来飞跑着回家。一身冷汗,半夜恶梦。
冬天已经真正开始,学校也快放假了。就在快放假的日子里,我听说,她死了。就吊死在她自家的屋子内,第三天才被人发现。她的家在庙另一则的巷子里,那巷子只有进口没有出口,她家刚好在巷子最里面一排房子的最边角,平时很少有人会往那儿去。
放假后的第一天中午,我走出家门。仍旧去了庙里的学校,在学校的操场上站了会,然后出了校门,穿过饮马井巷,来到庙的正门,从正门的左边,我拐进了另一条巷,遇到死角,就返回身拐进另一条小巷,就这样拐过来又拐过去,似乎没有尽头。小巷在我面前如蜘蛛网一样打开来,我被迷住了,没了方向,我想停下来,脚却不听唤,神秘的力量带着强烈的引力,促使我继续走下去。就在另一条小巷的最边角,我看到了我要看的场景。
有院子开着门。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,有一个小男孩用双手努力地撑着一把巨大的黑雨伞,雨伞上方那一小片天空倾盆大雨,落在雨伞上,雨珠四溅,溅进雨伞外到处都是阳光的青石砖头上,被阳光一照,变成金黄色的珠子。撑伞的小男孩呆在那儿一动不动,似乎成了一尊永恒的青铜雕像,他显然是受到了惊吓。我顺着小男孩子的目光望过去,看到灰暗的院门内,有亮光一闪一闪,那是烟火的亮光,在幽暗的屋里,孤独神秘永远无法猜测,我还在亮光后面发现一张脸,一张更为寂寥的脸,我知道那是一张死去了的脸。我被那张脸吓坏了,如同到处都是阳光的雨中,那个雨伞下的男孩子一样被吓住了。我知道那个男孩就是我,他站在那里,而那刻成了青铜般的永恒……
我转身想跑,却怎么也跑不动,我扭动身体,徒劳地扭动,也不知过了多久,我从那个跟随了我多年的梦中惊醒。
1966年已经过去,是2006年冬天的某个夜晚。这天上午,我在医院里陪护生病的老父亲;下午,我驱车二个小时到达郊区的一个小镇,去看望在那里戒毒的女友;晚上,我在自己办的小公司里加班到深夜;这天,一直疯涨的股市突然大跌,我的股票缩水四分之一,不过这并不重要,所有人都说牛市还远没结束,利好消息一个接一个,人民币升值、2008北京奥运等等。只是,股票的涨跌已经和我没多大关系了,因为头天上午,我把房子和股票全给了那个和我分居了近十年的女人,另外又花了九块钱的手续费,换来了一张大红的离婚证。
过去的便是历史。对未来的一切,我满怀希望,虽然已年过半百,很多地方都已感力不从心。好在,希望尤在。
【作者简介】柳营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国家一级作家。
在《收获》《十月》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等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。出版中短篇小说集《阁楼》《窗口的男人》《蘑菇好滋味》以及长篇小说《阿布》《淡如肉色》《我之深处》《小天堂》等,作品被翻译到英国法国日本瑞典等。现居纽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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